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5.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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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玫瑰
晚心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一名内侍向宜音回奏南宫贤太妃病重之事。
贤太妃是先帝朝西境乌兹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先帝纳于后宫封了贤妃,曾为先帝诞下一女,赐封临安公主。可惜公主不满一岁便不幸夭折了,贤太妃伤心过甚,自此也落下了病根。
贤太妃是在先帝登基后入宫的,而那时宜音已经被幽禁在了承恩殿,所以与她并不熟稔,于是便着人唤来贤太妃宫里的掌事嬷嬷详问病情。
那嬷嬷也是跟着贤太妃从乌兹国陪嫁过来的,谈吐间颇为直接爽利,三言两语便将贤太妃的病情以及缘由讲了个清清楚楚。
据她所言,贤太妃固然因公主夭折而坏了身子,但一直有太医照料着也不算太严重。
元宵节前乌兹国派遣使者前来周朝,为新帝登基朝贺。圣人仁慈,特意赐了太妃与使臣相见,以慰太妃思乡之苦。
太妃原本见着故国之人很是开心,却不想从使臣口中得知乌兹又要送公主来周朝和亲,而且送来的人还是太妃唯一的妹妹。
“太妃乃是合硕亲王之女,家中大人早已亡故,自小与妹妹二人相依为命。娘娘很疼这个妹妹的,甚至在离开故国,来这里之前就为二姑娘寻了一门好亲事,就等着二姑娘年纪到了完婚,只是不知为何竟又要被送来和亲。娘娘这才急怒攻心,人也病倒了。”
嬷嬷说完,神情也颇为悲伤,垂首站着等宜音的示下。
乌兹国力微弱,夹在大周与荣国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逢源,以谋得国存。西境那边的百姓们都戏称他们“不两属无以自安”。
宣宗朝时,乌兹更是直接倒向荣国,为其兵马借道频频骚扰大周西境。于是宣宗皇帝派了时年才十七岁的九皇子李承晔代帝亲征。
李承晔率军一度踏平乌兹,将荣国数万兵马尽数斩杀于乌兹国内。时任乌兹国王见形势不妙,遂以商议计策为由,诱骗荣国大将军陈显入宫,将其杀害,并亲自捧着陈显的人头去与李承晔和谈。
和谈的结果便是乌兹国送公主和亲,并向大周朝称臣纳贡。
此事后来又成了西陲边境人们口中的一大谈资,茶余饭后除了演绎宸王殿下神兵天降奋勇杀敌的英勇之外,又给乌兹国国主送了一个新的雅号——“乌兹奉先”。甚至编了童谣于街巷孩童间传唱:奉先奉先,提不起剑,斩杀阿耶,抱头鼠窜。
奉先乃前朝名将,却曾两度杀父,而被后世人所不齿。百姓如此称呼乌兹国主,乃是借此暗嘲他朝秦暮楚迎风倒的行径。
殿中博山炉燃起袅袅香烟,宜音怔怔坐着,她又想起阿娘为了不让她进宫跪地苦苦哀求的场面,如今贤太妃心中也定然是哀痛不已。
可两国和亲是大事,多少将士的性命都葬送在了那遥远的西陲之地,这才换来如今的局面……
这世间怎么这么多的纷争,这么多的别离,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去太医院传话,再请几位院正过去全力医治贤太妃。”宫人领命退下。
宜音想了想,又说:“我去南宫看看她吧。”
南宫是历朝先帝太妃的居所。
萧索的冬日暮色罩笼着宫室,连枯枝上的乌啼之声听起来都显得有些无力。如同被更替的朝代一般,这些女子们的余生年华也被安置在这偏远的宫殿之中,渐渐蒙尘落灰,再也无人提及。
按内监们的说法,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熬日子的,所以宫殿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平日里他们都是按着位置叫的,东边第二所便称“东二所”,西边第三所便称“西三所”。
贤太妃居住正是西三所。
宜音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因顾念着太妃病重,所以并未叫人提前通传,室内没有燃灯,昏暗不辨人影。
晚心命人去取火折子来,话音刚落,随她们一起过来的嬷嬷便紧忙摸索着上前点亮了油灯。
室内空空荡荡,除了供应日常起居的桌椅床榻,便只有窗前的一张高几了,其上放着一架琵琶,看得出来很久没有弹奏了,上面满是灰尘。
许是听见了室内的动静,贤太妃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掀起藏青色的床帐,枯瘦的一张脸在油灯下显得更加暗黄。
她双眼空洞洞地看着人,分辨了许久,仿佛才认出来人是宜音,随后死灰般的脸上浮出一抹惊讶的神情来,翕动着唇角,唤了声:“太后娘娘。”
也不过才半月未见,她除夕来请安时还好好的,还有着西境胡族女子那样灵动多情的双眸。宜音心中滋生出微微地疼,到底该是怎样沉痛的打击,才能如蛊似毒般地让一个人从内心的疼痛在一夕之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宜音走上前握住她伸出的手,干枯冰冷。她只觉得喉头发紧,哽塞了下,出言宽慰道:“两国和亲是为社稷计,也是为黎民计,总要好过兵戈相向不是吗?太妃看开些吧,再者说,二小姐嫁过来也并非不好,有你这位长姐照看着……”
“娘娘!”她喉咙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呼喊,打断了宜音的话,半晌却呜咽着再也说不出来。
宜音抚着她的背,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泪痕风干在她的脸上于灯下看去道道分明。
她往榻前挪了挪,伸长脖子吃力地环视四周,见只有宜音、晚心并那嬷嬷三人,似是松了口气,遂沉沉地靠在了凭几上,开口道:“未曾想最后竟是娘娘来送我一程。”
宜音仍是握着她的手,说:“你别太灰心,我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她摇了摇头:“有些话我以为我会带到坟墓里去,可是临了了,我还是想说出来。”
宜音俯首凑近了些,一手抚着她的背,轻声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就那么气若游丝地给宜音讲了自己的过往。
她说她并不是什么合硕亲王之女,她的母亲是一位外大臣的妻子,是合硕亲王杀了她的父亲,强娶了她的母亲。
她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慕沙,是乌兹国语“玫瑰”的意思,那是一种有着浓郁香味的花,在大周是见不到的。她嫁过来时带了花种,就把它播撒在宫殿的后院中,可它连一棵小苗都没有长出来。
她有一个心爱的人,是乌兹国的王子劼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爱上了他,她说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却不能嫁给她,无名无分,所以她与女儿只能在人前以姐妹相称。
她的故事那么长,她讲的断断续续,时而笑着,时而又落下泪来。
她说她很爱劼风。那个世人眼中那么不堪的乌兹国主,却是她一见倾心的爱人。她为了那个男人,甘当棋子,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嫁到周朝,可如今她的女儿也被当作棋子送了过来。
宜音不知道她何时走出西三所的,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软轿上了,幽静的甬道上只听见规律的脚步声,轿檐上悬着的四角宫灯照出暖黄色的光晕,长安城冬日的夜这样冷。
那朵西境妙曼的玫瑰就这样在长安皇城的宫殿里慢慢干枯,像阿娘房中那些熬不过冬日的花草一般,无声无息。
世人眼中那般不堪的一个人,到底是怎生让她心甘情愿赔上一辈子的呢?
宜音不明白,只知道这个名为玫瑰的女子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如今吊着的一口气只是为了她那连一声“阿娘”都未曾唤过的女儿。
她想或许贤太妃并非不知那乌兹国主的凉薄,她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好让她的一片痴心看起来不那么可怜而已。可是就连这样的谎言,他都给她戳破了,所以她活不下去了。
人失所爱,如寒炉灰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