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司命笑道：“一介俗尘女子，有何牵念不已的？”

少青摇了摇头，若不是她，凡世间的那些艰难那些伤痛，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挺过来。他清晰地记着李义山生命的最后，最企盼便是若有来世，能早点遇见王晏媄，但一切竟真的只是一场空！阵阵惆怅翻涌在心头，他想起在凡间悼念王晏媄时曾写过“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而今却真的应验了，现在到了天翻地覆之时，他和她果然相见不能相识！少青心中更加凄恻伤感，奈河难渡鹊桥永断！他放下了手上的碗，不知道喝下这洗心水，他是否会再也想不起那个凡尘中的女子，若这样，那他宁愿选择痛苦也不要忘却！

司命望着少青不紧不慢地道：“你可知若是不喝此水，很容易走入心魔？”走入心魔心志受损，一身修行就全完了。

少青盯着那盏清澄碧绿的洗心水，据说此水可洗去在凡间受损的心志，洗去一些俗世杂念和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和王晏媄的一起度过的日子，就算是饱经风霜和挫折，那也是值得回忆的！

见他如此神伤，司命竟然笑道：“少青神君可谓是桃花遍沾衣之人，竟为一个平常女子作此态，岂不是让天下女仙都暗自叹息？”想了想又调侃道，“我记得你当日遇到心月，亦说心有所归的。”

少青怅然回想了一下，当日他和心月确是一见钟情倾心爱慕，但后来心月越来越爱使小性子，而自己又不肯让她，其实想起来也都是一些极小的事情；在凡间两人也一见如故，却因跨不过之间的深深天堑，亦无力去争取，就让情缘随风而散了！王晏媄有着心月的机敏娇媚善解人意，也不乏心月的小性子，却更有心月没有的坚毅清绝，在他穷困潦倒之时坚决选择与他共度此生，在他饱受非议和打压之时与他同进退共风雨。她正直清傲，鼓励他说自己敢说，抨击社会不平；她贤慧温良，默默在他身后支撑着一家老幼的生活；每当宦途上遭受挫折之时，她总是鼓励他向前行，每当受诬和被误解时，她总是安慰着他受伤的心；她是最贤良的伴侣，最难觅的知音！

少青神思纷乱毫无着落，可司命偏偏不让他安静，话峰一转竟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日你下凡前，我曾问你是否想过此次历劫的缘故？”

少青茫然地点了点头：“兄长好意，我已尽知。”下凡前他便听说天狼承认盗取了百花令，请罪先行下凡一事。

“你并不知！”司命难得有如此断然否决的时候，“你只知天狼盗取百花令，方会被罚下凡历劫，但事出不是无因，天狼和玉兔为何要无端盗取百花令？”

少青心中仍一片茫然，为何？是啊，若不是他们盗取百花令，不会惹出其后天后刁难百花，放逐石灵儿等一连串事情。

司命又笑了笑：“你还记得玉灵儿吗？”

玉灵儿，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少青想了一想，但还是摇了摇头。

司命望着少青无奈地一笑，道：“当日花神曾有言，百花不得齐放乱序，故百花令一向珍封不出。那玉灵儿和芙蓉仙子里应外合，私取百花令交与天狼，天狼趁当值之便时下凡化为得道高人，借献花为名只为一见凡间的心月。”

玉灵儿？哦，就是那玉兔！少青想起来了，记得初识心月时，她总是与心月形影不离，象是心月的影子。

司命转身拂开观尘镜，镜中天乔正在月光下挥舞着银鞭，令狐绢抱着双臂在一旁认真观看，李瑞钦从院外匆匆走了进来，见此情形便顿住了步子。

令狐绢早瞥见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何事？”两人早就约好，李瑞钦无事不得进出此院。

李瑞钦迟疑了一下，见她神色平静，便道：“玉溪——走了！”

令狐绢诧异地转头望向他，见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令狐绢的心不由一紧，天乔的银鞭象是抽在了她心上。她抬起脸来，漫天的寒星在暗夜中快活地闪动，象极了神龙谷底看到的夜空，那晚她静静地坐在树屋上，却清晰地看见玉溪和宁国在黑夜中相视而笑，她的心象被什么在撕咬一般！那种痛楚此时又涌了上来！与玉溪不往来已很久了，对玉溪的感情也早已淡然了，但她对玉溪的了解从来不亚于公主，他不是被令狐绹描画成的那种人！只是历尽心伤之后，世事她早已不想去插手了，可此刻强烈的内疚感还是不断鞭打着她的心。

犹记得去看牡丹的那天，她拉着公主和她的两匹马去拴时，抬眼忽见父亲令狐楚正从一辆轿中下来，只一怔神，手中的一根马缰已脱了手，那马嘶叫着跑了开来，惊得旁人纷纷躲避，一个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冲上前揪住了马缰，微笑地将马牵过来递给她……

令狐绢的眼眶不禁湿润了，那个玉树临风般望着她温和一笑的男子竟已不在了！她心中空空的有些缓不过劲来，经过许多磨砺之后，她终于懂得要放手，可是——有些错却再也挽回不了了！

“她是——玉灵儿！”少青终于恍过神来了！前尘往事在心中历历而过，想起下凡前司命曾批评他拈花惹草，说对身边每个女子太过爱惜亦是一种伤害！

看到镜中素妆淡裹神情凄然的令狐绢早已不复当年的刁钻伶俐、笑意盈盈了，司命点点头，淡淡地道：“这一世的罪也够她受的了。”

少青黯然不再出声，司命一撩长袍，索性在少青身旁坐了下来，似乎饶有兴致地与他聊起天来：“西方白帝掌管天下刑律，其中有一刑罚离魂术，你可知晓？”

好像听谁曾说过一点，但此刻神思尚在恍惚的少青只茫然地摇摇头。

司命毫不在意他的不理会，自顾自开始滔滔道来：“此术针对那些作恶却不至死之人，为防其再生恶念，便从其三魂之中抽离其产生恶念的生魂。被抽离的生魂离开魄体后，便会因无魄体养护而亡，其它魂魄也会因魂魄不全而受损，多病伤身难以全寿……”

司命为何会突然说起此事？少青终于感到有些不寻常，但他望着司命却不追问也不发话，静等着他的下文。

司命很高兴地看到一向超尘拔俗的少青在自己面前虚心聆听的目光，为了此事近来他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探究：“擅此术者并不多，而能将自己的灵魂从三魂之中剥离出来的则更少……”

少青若有所悟地道：“心月？”他的思维终于跟了上来。

司命满意地点点头，心月第一次从凡界历劫返回后，知道了自己违反花序让百花齐放，主动要求禁闭百年，那一百年她虽严守规矩紧闭宫门，但因心甲的缘故，对天宫中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因为担心天后向少青发难，百年禁满后她即赶赴天后之筵，果然筵中天后与少青相争，青帝和秋水也卷入其中。眼见自己百年禁闭思过以求得众人和解的努力顷刻烟消，为制止两家当庭争吵，心月请求领罚再次下凡历劫。

天后愤然计划惩责下凡的百花和少青时，又被心甲的同伴探知了，心甲忙转报心月。自思与少青隔阂愈深，心月心灰意冷，又担心少青下凡后前途难卜，欲求相随她竟动了一念，将自己三魂中的灵魂分离出来，若下凡后不能与少青重逢，她愿将灵魂寄寓在与少青相依相伴之人身上。可灵魂若无魄体不能支撑，故她亦留有二魄伴随灵魂，托付给百年来日夜伴随左右的心甲保管。她的生、觉二魂随着五魄一起下凡，投入皇宫转世为宁国……

见少青一言不发，却也似失魂落魄一般，司命没了夸夸其谈的兴致，语气渐渐和缓下来：“下凡后你二人果然阻碍重重，心甲本欲将那一魂二魄交与令狐绢，但发现她体内邪气甚重，而华阳本就自身难保。思量再三，心甲便将那一魂二魄渡入王晏媄体内，盼她在凡世与你同渡尘劫……”

灵魂带了心月的记忆入凡，但因为魂魄不全，虽借了王晏媄的凡体，但有着心月记忆的王晏媄，完全明白所借的这个凡体的不易，殚精竭虑地扶助李义山。本来体弱不宜多生育，但知道李义山很想有个儿子，她不忍拂少青之尘愿，终因体衰力竭而早亡。而生、觉二魂跟随心月本体下凡，虽不复记忆往昔情由，却仍然一意依恋着凡尘中的少青，只是行事性格不复往日风采，且毕竟魂魄不全，身体日渐衰弱……

熟知心月的织霜姑姑终于在观尘镜中看出了她二人的不寻常之处，白后得知后焦急万分，要知道魂魄若不及早归于一体，亦有伤仙体！故白后以白帝手下无人的借口，急忙向青后求助，又请司命召心月返回天宫。

“……如今那惹事的心甲也被遣下凡历劫去了，”司命看了看良久沉默的少青，又补充道，“秋水也因玉灵下凡后破坏天规、扰乱凡界秩序，自请疏于管教之责，已下凡历劫……”

少青却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心月——为何如此？”

司命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不觉微微一笑：“你如今也到尘世走过一遭了，必知下凡之后，不但命不由你，时局不由你，甚至连自己的心性和行为也不一定由你。一念之差，相别岂是万里！”他叹了一口气，“心月曾经下凡过，回天宫后又禁闭百年，想必有所感悟。她担心你有风险，又知你心高气傲，断不肯接受他人用手段相助……”

回想种种往事，少青脸色更黯然了，以前心月没少因他的行事随意、狂放不羁而伤神，他与秋水不合相争，却从来也不顾及心月在中间为难……

司命在旁又叹了口气：“……她竟是以千年修行来换追随你的一世凡情！”他想了想又笑了笑，“王晏媄看出瑟儿前身，知晓百花心结，从小对她呵护疼爱，悉心教导，终于化解其多年委屈……”

少青想起即将离开长安将要前往梓州之时，王晏媄拉着他的手依依道：“无论君到何处，妾必伴左右，相依相随……”后来每每在伤心绝望之时，这句话都给他无尽的温暖，让他相信，她就陪伴在他身边……

原来他等的，要找的，一直都在他身边！少青跳了起来，拔脚就往外冲去。

司命话还没说完，见他要走只一笑，但立刻又忙忙地追着他：“别走，喝了这盏洗心水，别把那些尘事杂念带上来！”

少青笑着返身回来，端起盏来一饮而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