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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5.4万

第6章 观音

书名: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字数:3301 更新时间:2025-05-18 09:45:04

杨老夫人进宫前日恰好赶上杨府的七姑娘回府。

这七姑娘是杨忠的妾室所生,只比宜音小了两岁。

说起这位七姑娘,只怕杨府宅邸纵横四五条街坊的人都有所耳闻。

她刚出生的时候眉心处便有一点红色印记,当时国朝掀起一股崇尚佛教的热潮,各种佛寺、尼寺、女观纷纷选址建造了起来,佛龛造像也盛极一时,世人犹信奉那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白衣大士。杨忠见此女眉心胎记与观音相类,遂给七姑娘取名观音。

观音去岁时大病一场,昏迷数日,家中人忧心不已,太医院的太医被轮番请了个遍,都没有怎么见效,就在家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观音竟又奇迹般地好了。

她醒来后称有菩萨真人托梦,需得在出嫁之前每年去往寺庙中修行两月,潜心礼佛才可避祸消灾,保家族昌盛。

家中自然应允,便打理妥当,送她去了京都附近的明昭寺带发修行。

明昭寺是本朝唯一一位垂帘执政的皇后——顺圣皇后,下旨修建的。

当时高皇帝病弱,顺圣皇后临朝执政,平定了三王之乱,挽大周江山于危难,后又扶植庶族力量崛起,于江南一带兴办学堂,最终使大周国力更加富强。时至今日,顺圣皇后的这些事迹仍旧在长安城的茶楼酒肆中,被那些说书先生生动地讲述演绎着。只是真真假假,经不起考究。

所以观音自小便立志要成为像顺圣皇后那般的奇女子,她的父亲杨忠听了却只是一笑而过:\"小小幼童的志向并不足以向外人道也。\"

小时候家里人偶尔提起还会说笑一番,后来渐渐长大了,观音又结了佛缘,潜心修养,幼时的童言稚语也就再无人提起了。

这次观音两月修行之期已满,返回家中,她闻听圣人准了父亲奏请,祖母即日可进宫拜见太后娘娘,便说自己也好久未见宜音姊姊,又在修行时为她手抄了佛经祈福,所以想与祖母一道进宫,亲手奉上,以祈祷佛祖护佑姊姊平安康乐。

杨老夫人闻言深感欣慰,自然答应了她的请求,遂在第二日携观音一起去了禁中。

皇家规矩繁多,一道道门,一重重礼。

她们早起出发,入宫后先去前殿,在皇帝所居的温室殿外向圣人参拜行礼,侍立等了半晌,内监从殿内出来,代传圣人口谕说:“免。”

之后她们跟随前面领路的内侍前往凌凤阁待召,一直等到快午时,宫人来传:“太后娘娘召杨老夫人与亲眷进殿。”这才被宫人们领到宜音所居的寿康宫正殿。

宜音坐在上首处受礼后,三叩九拜,这是外命妇的见礼。礼毕,宜音身边的掌事姑姑遣退众侍从,殿内只余下近身侍候的几位宫人,宜音才与家人得以自在地好好说会儿话。

久未相见,祖母老了许多,身体看上去也没有她在家中时那般硬朗了,满鬓白发,只是看着精神倒好。

“祖母。”宜音唤了一声,眼中已俱是泪水,她站起身来走到杨老夫人跟前,福身就要行礼。

杨老夫人亦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虽也是眼泪横流,口中却连连称道:“不敢,不敢,还请太后娘娘上座。”

随后便又躬身拜了下去,下首处的观音亦跟着行礼。

晚心见此紧忙上前来,搀扶起杨老夫人,又扶着宜音回上首处坐下,劝慰道:“娘娘在宫里甚是挂念老太君,如今好容易才见着了,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回去又让老太君也难安心呢。”

“正是呢,娘娘身体康乐,这才是阖家所盼。”杨老夫人跟着附和道。

晚心又对杨老夫人和观音说:“老太君请坐吧,您这么拘着理,娘娘看了也难过。七姑娘也不必拘束,快请坐下吧。”

杨老夫人闻言,捏起帕子拭了眼泪,随后落座,观音亦跟着在下首处坐下。

宜音稍平息片刻,团扇掩面理了理妆容,端坐着与杨老夫人说话:“祖母身上可好?家中也都好吗?”

“都好都好,”杨老夫人身子微微前倾,回说:“家中一切都好,上月三郎永禄房中又添了位公子。”

杨老夫人所说的永禄是杨忠的嫡长子,在族中兄弟间排行第三,所以宜音在家中时是称呼为三哥哥的,只是如今宜音身为国朝太后,顾念着圣人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再似从前那般称呼了,遂家中亲人有官职爵位的便称职位,若是无官无爵的便以排行相称。

“这是添丁添福的大喜事,”宜音含笑微微颔首道:“家中人丁兴旺总是好的。”随后又对晚心说:“吩咐人备一份礼送到三郎府上。”

晚心领命转身朝后面的侍者们点头示意,旋即便有内监躬身下去了。

杨老夫人与观音又是起身谢恩,随后再次落座。

宜音见观音以玉叶莲花冠束发,又早闻她去寺院修行之事,遂问:“七娘如今还在修行吗?”

观音起身柔声应答,又将手抄佛经呈上,待宫女上前接过后,回说:“娘娘这些年身上不好,七娘恨不能以身相替,纵使置身佛堂仍时时内心不宁,便只能日夜祝祷,惟愿佛祖护佑姊姊……”她说着便已泪眼婆娑,又紧忙改口道:“惟愿娘娘平安康泰,万事顺遂。”

宜音却不甚在意,反劝她说:“你自出生便结佛缘,有此悟性,能静心修身固然是好,只是人各有命,缘由天定,万般皆不可强求,往后也不必为我如此自苦。”

观音低声应了,垂首坐着,眉间却仍是愁绪不解。

宜音素来在这些上不大留心。在家中时祖母的故交曾荐了一位女尼来府上为祖母讲经,后来熟了她也偶尔与宜音众姊妹讲些佛法故事。有一次说起生死之论,便以此极力劝宜音众姊妹一心向佛,方能摆脱烦忧,求得永生。

宜音当时便驳她:“未知生焉知死?生死天授,又何来延年益寿一说?即可延年益寿求得永生,又何来转世轮回一说?”

自此那位女尼便渐渐不再上门了,后来又听说她在一位官宦府上挑拨妻妾之间的内宅私事,用了些肮脏手段,被那家家主送到官府治罪了。

杨老夫人闻言,只称:“利欲熏心之人,自身尚且堪不破,哪里还能渡人呢。”遂不再提了。

杨老夫人自是知道宜音的性子,圆场道:“娘娘说的是,七娘如今也到了年纪了,这修行之事即将功德圆满,家中也开始为她张罗亲事。虽说有长辈做主,可总也要问过娘娘的意思,进宫时国公特意嘱咐老身,需将此事告知娘娘,还劳娘娘费心。”

宜音听了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我久居深宫,实也不知有哪家儿郎可堪与七娘相配。”她略一思忖,又道:“还是请叔父婶母为七娘留心相看,若是妥当了,我再主婚也使得。”

宜音在家中时虽与这个妹妹并不十分亲厚,但到底年纪相仿,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如今听祖母提起她的亲事,自然是希望让她能嫁得好郎君。

又想到自己这般境地,久困深宫如身陷囹圄实在余生无望,可这些自是不能言说,只好又与祖母嘱咐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已然是富贵鼎盛至极,七娘议亲实在也不必拘泥于侯爵世家,且放眼京于那些清贵人家都看看。家世爵位倒是其次,人品才学才最为紧要,自然最要紧的还是需得七娘真心喜欢。”

老夫人看着宜音如今为观音的婚事这般周全思虑的样子,想起她初进宫时也才不过十四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一晃眼却已经长这么大了。只是她这一生只能困在这宫殿里,再也不会有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老夫人一时又觉欣慰,又觉心酸,只好掩了心事低头喝茶。

观音在旁听着祖母与姊姊谈论自己的亲事,虽说是惯于交际的世家贵女,可仍不觉红了脸,只用手拧着帕子,一声不吭。

说话间便到了午膳时刻,有内侍进来禀报说已经于偏殿传午膳,几人遂又起身先后挪去偏殿用饭,中间又有宫人代传圣人口喻,赐菜于杨老夫人,于是杨老夫人与观音又行礼谢恩。

一顿饭罢,说了一会儿话,便已经未时二刻,到了出宫的时间了。

依依惜别,宜音不禁红了眼眶,老夫人与观音也都暗自抹泪,但碍于内侍宫人在旁,只好强忍着悲伤道别。

晚心亲自将二人送到长思门,那里早有杨府的马车在长街上等候,晚心趁着扶杨老夫人上车的空当,低声道:“娘娘让我问老太君‘家中大人安好?林姨娘临去前可有话留下?’”

杨老夫人略一怔愣,旋即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抽出一块丝绢帕子,晚心迅速接过挽进手中,随后行礼告退。

帕子上是老夫人让人誊抄的宜音阿爷的书信。禁中自宣宗皇帝时期便下令不允许命妇进出携带私物,老夫人想着宜音会过问,便提前预备下了。

宜音的父亲自宜音的阿娘过身后往南面去了。他早年便无入仕之心,如今更是意冷心灰,年前的时候给家中来了一封书信,说是一切安好,如今孑然一身,养了一些花草几只白鹤作伴,也自了无牵挂。

家中人也只好由他去了。

宜音看了祖母转呈的书信之后,什么也没有说。

晚心有些担心,问了一句:“大人可好吗?”

宜音淡声道:“如此,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