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5.4万

第9章 暗夜

书名: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字数:2281 更新时间:2025-05-18 09:45:04

殿中的更漏声起,子时。

薄纱灯罩罩笼着如豆灯火,薰笼很暖,香炉内瑞龙脑燃出幽幽安神的香气。

霖意直起身,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内监碎步走向外殿,压低声音朝跪着的一众太医道:“诸位大人请回。”

众太医齐声告退,之后是一阵脚步声和宫人掩门的声音,轻且杂乱,在这沉静的夜里莫名地使人一阵烦躁。

随后殿内又静了下来。

霖意想他们一定在心底暗自抱怨:圣人无德,才致前朝后宫不宁,使我等夤夜奔波。

一定是这样的。

“明天降旨,罚他们一个月俸禄好不好,姊姊?”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少年白净如玉的脸上俱是温柔。

他将宜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像是捧着一块稀世珍宝般细细端详着。她的手指纤纤,莹白如玉,卸了蔻丹的指甲泛着白,但是很好看。

这双手曾在他面前执笔书写,拨弦抚琴,也会细细地在糕点上摆上花样点缀,在他马球场上摔得一脸泥时,轻轻拿着帕子替他擦眼泪,也曾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霖意,你别怕,我已经让人狠狠教训他们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突然他看见了虎口处的绛紫微痕。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去,又斜了斜身子,借着宫灯照得更清晰些,觑着眼睛仔细看去,那痕迹更加明显,这是将才施针留下的。

“庸医无能,一个月不够,得罚三个月俸禄。”

说完他又兀自笑道:“幸亏近侍都被打发出去了,否则一会儿口谕传到太医院,那帮老头子还不得吹胡子瞪眼的,三个月都白干了,想想都得气死。”

年轻的帝王就这么伏在宜音的榻前,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任由思绪胡乱飞着。

一会是前尘,一会是往事,他甚至都预见明日,明日早朝定然又是一堆堆的折子呈上来,那些自称腹满诗书,廉洁奉公的臣子们又会身穿朝服,手持笏板在殿上吵个不停。

天子坐明堂,治九州,泽万民,承祧守器,继文统业。

“承祧守器,继文统业。”这两句来自他登位时昭告天下的文书,是杨忠拟的。

杨廉诚的诗词文章就连宣宗皇帝都赞不绝口,曾称他:“辞赋悬日月,文章撼江河。才情风流可与李太白相较者,今唯杨廉诚一人耳。”

杨家素来人才辈出,听闻太祖皇帝尚处微时,领兵初到长安,于太平街下马,亲自登门礼见杨氏家主,共商治国之策。

“相谈甚欢,太祖以兄称之。”这是记录于《太祖实录》上的一句话。

先帝在位时的杨府,更是这长安城仅次于宫廷皇城的存在。一应政事军务的折子内阁都会誊抄两份,一份送到承明殿圣人的案上,一份则送到杨府国公的书房。

世人赞:天下事,李杨共治。

是以作君臣一心,共底隆平之典范。

从太祖皇帝至如今,李氏的皇位传了六代,杨家的爵位亦承袭了六代。中流砥柱,国之栋梁啊。

“来人。”

殿内圣人传唤,门口进行的内侍立马躬身推门进去。

“传朕口谕:太后娘娘卧病于榻,朕忧思难安,遂罢朝三日,亲身侍疾。另,召国公杨忠进宫,朕有话要问。”

内监于第二日子时在承明殿外宣读了圣人口谕,诸臣子无不称颂天子仁德纯孝,随后便散去了。

杨忠也刚提脚要走,就听得一声:“国公爷请且留步。”

他停下转过身看去,是将才那位宣读口谕的内监,矮瘦的体型,年岁并不大,一双眼睛透着精光,此刻他脸上堆满了笑正朝他走来。

杨忠认得他,这是圣人从潜邸时就跟在身边的内侍,只是登基后却没有安排他当首领太监,所以前朝并不经常见到,也不知他如今在御前领何职,遂只好躬身揖礼,问:“公公有何指教?”

那人亦恭敬回礼,口中连连称:“不敢,不敢。”随后才笑眯眯地说:“圣人召见国公爷,请国公爷去温室殿问话。”

杨忠略一愣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李承晔回京已有半月,在国邸内称病不出,太医院上下皆被圣人遣去国邸为其治伤。而他素来行事谨慎,此次借机受伤,下榻之处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一丝消息也没有。

昨夜好容易有探子来禀,说有几位御医被皇帝连夜召进宫了,可还没来得及查问,却又传出太后病重的消息。

他暗自叹息一声,总觉得有些事情已经慢慢脱离了他的掌控。

那内监见他半晌未动,眯笑着道:“莫若国公稍待片刻,天冷路滑,奴婢去传一顶轿撵过来?”

“不必,哪敢烦劳公公。”杨忠摆摆手,说:“我随公公一道过去吧。”

“也好,国公请。”

内监随后便跟在杨忠身后,两人一起往温室殿去。

长安城夜昼交替的早晨冷意更甚,狭长的甬道连通着东西两处角门,刺骨的寒风由西到东瞬间把人冻个透彻。杨忠紧了紧朝服外面的黑狐皮裘衣,身上的暖气似乎在衣袍摆动间渐渐消散。

这是他记忆中第二次直面长安凛冬的寒风。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今年四十有二,才刚不惑之年,有些事情要回想起来却也不再像年少时那般清晰容易了。

对了,应该是宣宗四十九年冬,永平侯府谋逆案刚刚审理结束,圣谕皇九子李承晔去往西陲就藩,十一月十九日,贵妃徐氏因病薨于蒹葭宫。

那一日宣宗皇帝传召了他。

也是这样一个夜昼交替的清晨,寒风冷冽得如同利刃一般吹刮着,他从朱雀门进宫,未乘轿撵,一路走到承明殿,最后并没有见到圣人,只有出来传话的内监告诉他:“皇贵妃徐氏薨逝,圣人大恸。”

君主,大恸。

“君臣一体,君主切肤之痛臣子焉能不感同身受!”

是以宣宗四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国公杨廉诚在承明殿前长跪不起。

“陛下,杨国公已经在温室殿外候着了。”

内监来禀时,霖意正在喂宜音喝汤药。他一夜未眠原是有些困乏的,但眼下这又涩又苦的味道冲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了,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想宜音若是醒着定然是不愿喝的,定会找个什么理由哄他走了,让人洒到哪处墙角。

他对内监的回禀并未理会,慢条斯理地喂完了药,又替宜音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她耳旁柔声道:“姊姊,做个好梦。”随后摆驾回温室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