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5.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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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元
宜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开始于宣宗四十五年正月。
那一年前的腊月小年全家为她过了十四岁的生辰。
虽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生辰,但祖母却为她办得很是隆重,就连七妹妹小小年纪都看出了不同,遂在祖母面前抱怨:“祖母偏心,六姊姊的生辰都要比过其他几位姊姊的及笄礼了。”
因着这话,叔父和婶母还责罚了七妹妹。
家里人都不说,但是宜音知道那是因为她要被送进宫陪伴姑母,以后和家里人便不得经常相见了,所以她们都很舍不得她。
过了生辰,过了年节,离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却越来越不舍得离开阿娘。
阿娘自然也很不舍得她。
阿娘她总是那么孤单,即便是宜音在跟前时,她也很少说话。
阿耶的大夫人经常会来阿娘的院里说些奇怪的话,可是阿娘只是垂首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次大夫人说:“即便是你施的狐媚手段霸占着郎君的心又如何,郎主还不是要把你生的小贱种送进宫去,你心里一定很疼吧。倒是我这无儿无女的,一身清净。”
她说罢便笑了起来,刚开始捂着嘴笑,后来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阿娘却还是一声不吭,低头跪在她脚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宜音也跪在阿娘的旁边,她不明白大夫人为何要那样笑,便抬头问她:“大夫人您为什么又笑又哭的,好生奇怪。”
阿娘急忙直起身子要捂她的嘴,神情中满是惶恐。可已经来不及了,大夫人不再笑了,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俯下身,抬起她的下颌,长长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宜音疼得直躲,却躲不开。
她说:“小贱种,不明白吗?我是笑你哭你啊。你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会死在那皇城宫殿里。”她勾起红唇,面上全是得意之色,瞥了一眼阿娘,又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阿娘了。”
“你胡说!”宜音甩开她的手,忿忿盯着她反驳道:“阿耶和祖母都会来接我的。阿耶说了我只是去与姑母作伴,等过些时日,阿耶就会来接我。”
大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又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半晌才抚着她的头说:“小傻子,你阿耶骗你的,你祖母也在骗你。他们都是惯会骗人的,你瞧,我不就是被他们骗到这里来了。我同你阿娘一样,都是被骗到这里来的。”
宜音还是不信。她说要街市上最好吃的糖葫芦,阿耶晚上就会买回来,她说要学骑马,阿耶休沐时便带她去京郊马场,抱着她骑在马背上一圈一圈地溜达。
她想做什么,阿耶都会答应,阿耶从没有骗过她。
阿耶也不曾骗过阿娘,阿娘喜欢的那些花花草草阿耶每年都会置办,阿娘说话时,他总会含笑听着,他怎么会骗阿娘呢。
大夫人却不再说什么了,她站起身来扶了扶鬓角,冷笑着瞥她们一眼,领着一众女使雍容华贵地走了。
那日阿娘跪地许久,哭得站不起身来。
宜音没有问阿娘大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阿娘自然也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打那日之后,阿娘不再照料她的那些花草了,开始整日整日地做起针线活。衣裳、鞋袜、巾帕、寝衣,一件一件为她置办起来,有时她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开眼,还能看见阿娘倚在榻前穿针引线。她心里便隐隐地难过起来,但小孩子的烦恼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很快也就忘了。
那一年她过了一个很快乐的上元节,阿耶和阿娘陪她一起去看灯会。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那天长安城朱雀门外的天街上很热闹,各色花灯琳琅满目,还有她爱吃的糖葫芦、花折鹅糕和酥酪樱桃,还有那么多的人,鸣鼓震天,燎炬照地,他们都戴着野兽的面具,穿着奇异的服装,在街上闹着笑着,这些都是她从没有见过的热闹。
以往的节日只能在府里过,阿耶很忙,还要陪大夫人用过晚饭,一直等到半夜才能回来。阿娘呢,又不大喜欢热闹,一般都是让她读几首关于元宵的诗词也就罢了。所以那一日她过得很开心,吃了很多爱吃的东西,见了很多没有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唯一不开心的是,有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人挤掉了她手中的兔子灯。
“对不住,我的赔给小娘子。”
他的是一只并没有什么特色的五福花灯,宜音正考虑要不要接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五皇子出行观灯。”
随后人群都向两侧纷纷避让,宜音瞬间就与那人被挤散了。待五皇子的车马走过之后,宜音再去买的时候,那些小摊上的花灯都已经被抢购一空了。
“那个是阿耶给我买的,我还想带进宫去呢,以后可能都买不到了。”宜音跟丫鬟抱怨了几句,心中虽觉得遗憾,但也只好作罢。
那晚他们一直逛到很晚才回去,阿耶一手牵着阿娘的手,一手牵着又困又乏的她,从天街一直走回府里去。
那段路那么长,阿耶走得那样慢,他好像说了许多话,可是宜音太困了,走得也太累了,一句也都没有记住。
临到府邸时,忽然听到后面有女子喊:“小娘子等一等!”
府上大夫人掌家,又与阿娘不对付,所以宜音在家中时交际不多,京中贵女她几乎都不认得,所以只以为是唤旁人,便未作理睬。
谁知那人喊的更大声了,听声音似乎是跑了起来。
阿娘拽住阿耶的手停住脚朝后看去,宜音亦跟着朝后看去。
是一位侍女打扮的小娘子,她手中提着一盏兔子灯急匆匆追了上来,待站定后喘匀了气儿,才福身行礼道:“请大人、夫人、小娘子安。刚才小娘子的花灯被我家主人挤掉了,街上人多已经踩得没法修补了,这是我家主人赔给小娘子的。”说着便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宜音。
许是见宜音有些迟疑,便朝身后一指,接着说:“我家主人让我代他向小娘子致歉。”
宜音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看,漫天灯火华采,一驾驷马七香车停在不远处,幔帐微微掀起,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显然这侍女所说的主人就坐在其中。
宜音伸手接过花灯,朝那边遥遥施了一礼。
马车上的帐幔放下,侍女亦屈膝回礼,随后返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