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果然是个很沉默寡言的公主。

她的寝殿是蒹葭宫后面的朝露阁，宜音跟着九皇子进去，探着脑袋跟她打招呼，她只是规规矩矩的向九皇子行礼，然后点点头，冲宜音扯了扯嘴角，便算是回应了。

三人落座后便相顾无言，整个殿内一片肃静，唯一大的动静便是内侍们上茶时，茶盏与小几接触发出的一点响动。

宜音是因为刚来这里，不熟悉，有些放不开，而他们兄妹二人——单纯是因为话少。

九皇子指了指于安手中的字帖，对永清说：“你上次要的，给你带来了。”

永清点点头，示意侍女接过，唇角又是那似有若无的浅笑：“多谢九哥。”

九皇子淡声道：“不必。”

这就结束了？

见他们寒暄完毕都陷入了沉默，宜音有些坐不住，左看看九皇子，右看看永清公主，又前后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说些什么。

她呵呵干笑了两声，对永清自我介绍道：“我叫宜音……”

下一句说什么？你叫什么？但显然她已经知道她叫永清了啊。

宜音战术性地轻咳一声，掩饰了出师不利的尴尬，又说：“我已经十四岁了，你呢？”

永清还是不说话，只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十八。”九皇子波澜不惊回了她一句。

永清这才说：“我十三。”

然后呢？大哥、二弟、三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情形怎么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宜音点了点头，“我比你大，那你应该叫我姊姊的，叫我音姊姊。”

永清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就是不开口。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九皇子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我亦比你大。”

“嗯嗯，”宜音认同，郑重叫了一声：“九哥哥。”

“承者奉也，光华谓晔，承晔。”

他说罢，垂目看向几上的茶盏，修长的手指轻掸了下盏壁。

什么意思？他叫李承晔，所以呢？

宜音愣愣看着他，半晌突然灵光乍现，改口道：“晔哥哥。”

“嗯。”

他似是终于满意了，应了一声，执起茶盏开始慢条斯理地喝茶。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瘦削，洁白无瑕，有点像姑母寝殿中摆着的那只白玉瓷。饮茶时左手提袖，右手执盏，动作优雅，风姿绰约。

宜音看得有些呆住了，待他轻啜一口放下建盏之后，才恍然回过神来，紧忙移开视线，垂首视地。

静坐了半晌，宜音见场面又陷入了尴尬，只好发挥自己话多脸皮厚的特长，继续没话找话，对永清说：“我姑母让我来与你作伴的，以后我就住在你这里了。在姑母那里我都是一个人睡，还真有点害怕，以后我们两个人睡就不害怕了。”

永清继续点头，表示知道并且同意。

宜音有些挫败，想了下，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饴糖，递给永清，“这个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这糖还是陈时委托陈七，陈七又委托前殿值守的内监不知道陈几，在宫外办事的时候买的，反正很是费了一些周折，据陈时所说，他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才买到的。所以宜音吃的很珍惜，都是小块小块地吃，吃剩的又仔仔细细包起来，现在就剩这么几块了，她全部拿了出来。

永清这回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伸手接过了糖，并朝着宜音露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微笑。

宜音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孩子可真难哄。

搭讪了半天，她都有些口渴了，视线刚瞥到小几上的茶盏，岂料左手边李承晔那修长白皙如冷瓷一般的手就伸到了她面前。

“啊，什么？”

宜音惊了一下，扭头看向他。

他却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谪仙模样儿，“我的？”

“你也要？”宜音有些窘迫，摁了摁空荡荡的荷包，有些为难地说：“我再没有了。”

李承晔却没听见似的，仍旧伸着手。

宜音有些急了，解下空荷包放在他手心给他看，认真解释，连带比划：“我真没有了，等我阿耶接我回去，我去天街给你买这么一大包，好么？”

“好。”

他同意了，唇角勾起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收回了手，连带着拿走了宜音的荷包。

宜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好意思要回，只好低头喝茶，由他去了。

场面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膳十分。

李承晔要出宫回王府去了，永清终于有了动作，站起身来，朝李承晔屈膝道别：“九哥哥慢走。”

宜音亦福身行礼：“九……”

他挑眉，宜音连忙改口：“晔哥哥，慢走。”

李承晔走后，三人的尴尬，成了两人的尴尬。

徐贵妃身体不好，饮食随药，所以永清向来都是在自己寝阁独自用膳的。如今便是她与宜音两人，面面相觑，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沉默啊沉默。

宜音终于受不了了，吃完饭，便把内监宫女们全部赶了出去，关上殿门。

她觉得自己很像话本子里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登徒子，她往前一步，永清就后退一步，她再往前，永清再后退，最后将公主小可怜儿一直逼到屏风旁边，退无可退。

她双手搭在永清的肩上，禁锢住她，阴恻恻地问她：“为什么不与我讲话？”

永清估计是被吓得狠了，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看向殿门。

“没有用的，没人会来救你，”宜音故意粗着嗓子吓唬她，“快说，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永清翕动着嘴唇，半晌，吞吞吐吐地憋出一句：“别这样，我好害怕。”随后咬着嘴唇，眼泪汹涌而下。

宜音慌了，撩起袖子手偶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呀，我只是想和你玩的……”

谁知这小公主，话没几句，眼泪是真的多，宜音的袖子都快湿透了，她还是哭个不停，可即便是哭，也紧紧咬着嘴唇，一丝声音也没有。

宜音被她哭得没有办法了，怎么哄都哄不好，说什么好话都没用，最后只好学着阿娘哄她的法子，伸出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摇摇晃晃，边晃边哼唱小曲儿。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这是小的时候阿娘哄她睡觉时唱的，她轻轻哼着，一手拍着永清的背。

十三岁的女孩子，瘦的像只小雀儿，宜音隔着衣裳都能摸到她嶙峋的脊骨。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阖上眼睛乖乖地靠在宜音肩上，静静听着，一直到宜音唱完停下来，半晌她才轻轻叫了声：“音姊姊。”